老丝瓜（何童）

人们常说，小时候经常吃什么，长大后还是同样的口味。从我的经历看，果然。
小时，父母在城里谋生活，老家只有我和爷爷相依为命。那时人们刚能填满肚子，饭桌上大都是芥菜腌成的红咸菜，蔬菜只能作为零星的点缀。人口多的家庭，会在井边开辟个小菜园，无非茄子、豆角之类，但已足够令人羡慕。爷爷自己耕种着十几亩土地，自顾不暇，更没精力折腾菜园了。
我童年的餐桌上，很少有绿色。除非，丝瓜到了。
我常觉得，丝瓜是和其他蔬菜完全不一样的植物。只需把一粒种子埋进土里，不需施肥，甚至不需要刻意浇灌，它自己就能长出一个季节。它身体里仿佛有一根倔强的神经，喜欢独自默默地成长。它的成长不需要任何人去惦记，只要有土地，只要有阳光，就够了。
初萌芽时，看那些细小的叶片，很难想象它会成为一大片墙的主宰。但就在不经意间，就在一片云化为雨水降落的一个下午，它就忽然变了模样。我不知道它是怎样攀过一块又一块砖墙，然后挺立在墙头上悄然而笑的。我曾数次翻开那绿绿的叶片，看到枝茎牢牢地巴住墙面，茎叶尽头的枝尖在微风中昂着头，梢尖直指天空的方向。
叶片颜色变得浓绿的时候，花就开了。圆圆的黄色的花朵，远远望去，好像一片绿色的天空上点缀着数颗金色的星星。花朵并不大，或许它早已明白，若要得到丰盈的果实，就不要在花朵上太过招摇和在意。
茄子、豆角等蔬菜是耐不住秋寒的，只须一夜冷风，枝茎便会萎靡枯黄。就在它们即将谢幕的时刻，丝瓜方才上场。
油绿的叶墙上，忽然出现数条小丝瓜，长短不一，错落有致，整面墙仿佛变成了齐白石的水墨画。正如古人所说：寂寥篱户入泉声，不见山谷亦自清。数日雨晴秋草长，丝瓜延上瓦墙生。
丝瓜来了，桌上就有了颜色和味道。可以说，那是我童年最深刻的记忆。
每到中午，我就去墙边摘丝瓜（有时还要爬上墙头），令我奇怪的是，几乎每天去，都能摘到它。有时看到枝头已经空空荡荡，觉得明天可能不会再有了。但第二天抱着试试看的想法再去，又总会在角落里发现一个或数个，它们默默地挂在那里，看着喜笑颜开的我，不动声色。
但这仅仅是丝瓜生长的初期，接下来它的长势远远超出人们的预料，仿佛每天都同时成熟好几个，让人犹豫着哪个才是该采摘的对象。而那些被遗忘的丝瓜，迅速成长为半米多长的大瓜，悬在有些不堪重负的枝叶上，傲然望着这个世界。
这时丝瓜里面的丝都已变硬，才算成为名符其实的丝瓜。人们不再食用它，而是把它留做明年的种子。它继续生长，瓜内的丝变得更坚硬，种子也更饱满。或许，这才是它奋力生长的缘由。它在世间的意义，不仅仅是为了被人食用，而是为了长出自己的骨头。有硬度的生命，才能抵抗岁月的寒风。从此，它不再像其它菜类那样，寒霜一打就露出怯意和颓相，接下来就会瘫软和腐败。秋风愈烈，丝瓜的筋骨越硬，甚至身上会竖起条条硬棱，哪怕枝茎都已枯萎，它仍倔强地立在墙边，不肯倒下。在它拼力撑起的空间里，数不清的种子正在慢慢成熟，在来年和以后许多年的夏天，带有它生命记忆的种子会继续萌芽生长，将它的生命以另一种方式延续下去。
医书上说，老丝瓜是入药的，有通筋行血活络之效。或许正因为丝瓜的生长性格和经历，才有这样的药用效果。只有一腔热血永远奔流，信念坚定永不放弃，才能把生命活得通透。想来，那些还没来及长丝的小瓜，是不应该被称为丝瓜的，就像不能把小男孩称为男人一样。
二十年前的夏天，爷爷离开了这个世界。那时，他种下的丝瓜，刚刚成熟。
而今，父亲在老家的院子里也年年栽种丝瓜，用的便是当年的老丝瓜一代代留传下来的种子。
有人说，吃下的食物，塑造着一个人的气质。那我的身上，定然有丝瓜的印迹。我常常回老家去，一个人坐在浓绿的丝瓜秧下，倾听着丝瓜们关于成长和成熟的对话，想象着自己的筋骨也在慢慢坚强，不再惧怕生命旅途中的那些凄冷和寒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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