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治木

父亲原本是个读书人,根本不会木工活。因为我的爷爷是正儿八经的木工,就靠一把斧子一把锯揽活养家糊口。父亲是爷爷的独子,爷爷深知干这一行的艰难,断然不肯让父亲接他这样的一个“班”,当然也就不肯传父亲木工活的手艺。
可是辞职归隐在家的父亲似乎偏偏对木工活来了兴致。究其原因有三:一是爷爷年事已高,已经不再外出接活了,留下一套木匠工具,让父亲看着就跃跃欲试;二是上世纪七八十年代,农村劳动强度大,农民用来劳作的农具、生活用的家具大多是竹木制品,不管哪户人家,几乎每年都要请木工、篾匠进门,或是新制,或是修补。那时候的手艺人还挺吃香,技术好一点的总是“档期”满满,要请上门不太容易。有时家具、农具坏了等着添置或修补,匠人又没空,就只能干着急。倘若自己会,就不用求人了;三是精明机巧的父亲天生爱琢磨爱钻研,总喜欢动手做一些奇思妙想的玩意出来,要么实用,要么好玩,反正他乐在其中。
兴趣是最好的老师。倔强的爷爷不肯教父亲做木工,倔傲的父亲却是“山人自有妙计”。每年秋季,他都会根据家里的需要,有计划地请当地手艺上乘的木工师傅上门,或是制一担挑水用的水桶,或是打一个“牛八锅”的锅盖;或是给我们几个读书的孩子做个书箱,又或是修整一下被老鼠咬坏的衣柜。每回艺匠进门,我都很兴奋,因为那几天母亲餐餐会做六个以上的好菜招待师傅,我可以跟着打打牙祭、沾点荤腥。可更兴奋的是父亲,艺匠师傅一进门,他基本就会放下一切农活,自告奋勇地帮师傅打打下手,比如帮抬个木头啊,拉个锯啊,牵个墨斗画个线啊,师傅们也乐得东家愿意无偿相帮。在我的印象中,父亲好像总是围着艺匠师傅转:他手不闲着,眼不闲着,嘴也没闲着,先是跟师傅聊天聊地,慢慢就聊到手上的木工活,“木板怎么才能刨得更平滑?”“木桶之类的圆木怎样做到不漏?”“卯榫怎么才能契合得严丝合缝?”……不知不觉中,师傅们制作各种木器的“秘诀”要领就被父亲掏得差不多了。有时师傅们醒过神来,惊疑于不是木工的父亲问得太多,突然就闭口不语了。父亲也不急不恼,一向健谈的他会适时把话锋一转,口若悬河地讲起天文地理来。他会滔滔不绝地讲鲁班师傅是怎样发明了神奇的锯子,讲诸葛亮的“木牛流马”是何等精巧神奇,等师傅听得云里雾里之际,父亲不知何时又已悄然把话题扯回到了木工活上,一切都是那么自然,那么顺理成章,不着痕迹。就这样,父亲采取这种“偷师学艺”的方法,一项一项慢慢掌握了常用家具农具的制造手艺,剩下的就是实验“试手”了。
父亲先是从一些修修补补的活计做起,家里有木器家具被老鼠咬坏了,或是年久破败了,他没事就找出来修补修补。慢慢地对木工工具的性能用途都熟悉了,操作起来手脚也利索了,木匠活儿中的画、裁、锯、刨、凿、砍、磨等动作要领掌握透了,他就开始制作一些小东西,比如制作两三个小板凳、小木盒、小木盖,或者兴致好时给孩子们做几把玩具木手枪、两副木高跷。但不论做什么,他都是精益求精,绝不以粗制滥造的东西示人。哪怕是削一个锄头尖,他也会挑选上好的硬质杂木,砍削得恰如其分,不大不小、不厚也不薄。甚至只是换一个锄把,他也要跑几趟深山老林,选来质地坚实富有韧性的木棍,刨皮、阴干,再取其最直一段,细细地砍削、打磨,直到摸上去滑不留手、像金箍棒一般称心如意,才罢休。对于一些制作失败的或者是他自己认为不满意的“作品”,父亲会毫不犹豫地作废。在不断的摸索与实践中,父亲慢慢悟出一些门道,并总结成别具一格的口诀。例如怎样才能画好墨线,他总结的口诀是:“画墨线,选好面,方正无疵是看面”“线绳要绷紧,墨汁要吃匀,两指垂直提,墨线自然直”……
闲来无事的时候,父亲常常会突发奇想,制作一些让人匪夷所思却又非常实用的东西。用现在的话说,有些玩意儿简直可以称得上是“创造发明”。他做过一个最“奇葩”的物件,是一个叫“木猫”的捕鼠器。那时农村鼠患严重,家家户户养猫也无济于事,父亲就经常琢磨“治鼠”良方。有年冬季,父亲突然找来一大截油茶树杆,锯成约80公分长短,削方、刨平,在正中细细凿槽、镂空,使之形成一个一尺见方的u形凹槽。然后,在其两端制作一个方形、中空的支架,再在支架上安置一个由一端有插销的绳子控制升降的硬质油茶木槌,升起时木槌高悬于支架上方,放下来木槌恰好落于木槽之内,二者浑然天成。在木槽的正前方,父亲仔细地开凿一条竹筷粗细的竖槽,再在木槽内放置一个连环画大小、用竹签夹紧固定的食物托盘,竹签的一端从竖槽中微露。直到这“木猫”做成,我们全家也没有猜出它究竟是为何物?但见父亲自始至终做得一丝不苟津津有味,任我们兄弟几个轮番打探询问,他只是“嘿嘿”偷笑,卖尽了关子。“木猫”制作完工的那天晚上,我们准备睡觉了,父亲突然神秘兮兮地叫上我和二哥,随他开始“捕鼠”行动。父亲示意我们把沉甸甸的“木猫”抬到他指定的老鼠出没频繁的必经之处,拿出早已准备好的香喷喷的诱饵放在“木猫”腹槽内的小托盘上,然后把木槌拉起,连接木槌另一端的绳子上的插销,恰好轻轻地搭住稍稍抬起的放有诱饵的托盘上露出竖槽外的竹签一端,这样,只要贪吃的老鼠爬进凹槽,踩上托盘吃动食物,老鼠的重量或动作就会瞬间使托盘下滑,从而触动槽内机关,木槌从天而降……我们像看西洋镜一样看着父亲摆弄他的杰作,并不相信这个笨重的“木猫”能有惊人之举。可等第二天早晨醒来一看,“木猫”的木槌已然落下,凹槽内,一只硕鼠被木槌砸成肉饼!这时,我们才彻底信服父亲的“奇葩”发明,感叹他做出如此新鲜玩意,也不知构思了多少时日?
此后,我每晚睡前总是自告奋勇用“木猫”去捕鼠,“木猫”也不负众望捕鼠无数屡立奇功。而父亲诸如此类的杰作,推陈出新还有很多。可其实,父亲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木匠,他没有拜师学艺,也没有外出接活,仅仅是当作爱好、消遣而已。但他这种不折不扣的“工匠精神”却深深感染了我们、告诫了我们——不管做什么,都应该孜孜以求、不知倦怠。只有精益求精、追求极致,才有人生得意之作、创造生命价值之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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