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母时代
季竹林
蚊虫肆虐的季节，祖母种植的驱蚊、祛寒的艾叶却再也没有了，祖母时代也渐行渐远了。祖母时代是我和祖母共同生活在这个世上的时间。我的祖母时代不长不短，四十二年。
祖母的神态始终是平静安详的。记忆最深的是她的六七十岁，早一些时，我年龄小记忆模糊；晚一些时，已不大在老人身边。于是定格在我脑海里的她的模样就是这个阶段。皮肤白皙，面色红润，头发花白，行动灵活，耳聪目明，偶尔看一些书籍，只是眼睛和书的距离稍远一些，不戴老花镜照样清晰了然。祖母脾气好，孩童时，跟在她身边玩耍，几位老人边忙手里活计边唠着家常，几个孩子自顾自翻弄一些不常用的物品当玩具。当要发生什么状况时，祖母总会眼观六路般地提前喊一声：“别动那个，别到处跑！”说这些时，满是嗔怪和担心，从没有厉声呵斥过我们。尽管如此，却能及时制止我们“过激”的行为。
祖母的衣着始终是整洁干净的。老人一生俭朴，一生爱美，尽管是十几、几十块钱的衣服，叠起来都平整服帖，穿在身上都不折不皱。花白头发也梳得整整齐齐。即使琐事众多，也依然会挤时间洗衣服、整家务，把生活过得有条不紊，紧张有序。即使耄耋之年，也依然力所能及地整理着自己的衣着，严守多年养成的卫生习惯，自我克制着因年老而逐渐萎靡的姿态和形象，只希望把最优雅的一面留给周围的人。不仅自己，祖母也常对我们这些女孩子说：将来是要持家的，要懂得节俭，衣服旧点儿没关系，关键要干净整洁。
祖母的唠叨始终是一成不变的。走路小心绊倒，骑车小心摔倒，做饭小心烫手，切菜小心切手，吃饭小心别洒了，要孝敬父母，节省开支；在学校小心磕碰，和同学别打闹，上课认真听讲等等好多话，我们点头虫一样“嗯”着。看我们心不在焉，她会把声音高半度，继续重复那些讲了无数遍的话。听得实在不耐烦时，趁机偷换话题，说着说着，总会又拐到安全意识这方面来。忍不住拔腿离开，二十几米的院子，走出院门外，还能隔着墙头听到在院里喊：“慢点走，多喝水，多给家里打电话……”
祖母的情感始终是刻骨铭心的。老人五岁丧母，一生念念不忘祖母对她的抚育之恩。前半生虽艰辛动荡，却因不幸而获得众多亲朋好友的无私关爱。她的祖母对她倍加宠爱，只为弥补她的失母之痛。老人铭记至深的还有和祖父半世纪的夫妻风雨情。婚后多年，祖父一直在外工作，祖母和五个孩子在家艰难度日。与其说是过日子，不如说是熬日子，每天想的都是如何不饿着孩子的问题。祖父回家，祖母倾诉，有说有听有劝慰，一辈子也没有过争吵。时间过去这么久，每每说起，祖母依然慨叹当年的艰辛，教育我们珍惜每一粒粮食，然后说得最多的是感恩和知足。
祖母的美食始终是简易快捷的。主要是因为没时间琢磨怎样把食品做得更精致。早些年，祖母家上有老下有小，祖母既要照顾一大家子的生活起居，还要去地里干农活挣工分。因此，祖母最擅长的是做家常饭，用主妇的智慧把有限的食材做成美味的饭菜。如此，一家人吃得健康强壮，五个儿子四个参军入伍。当年，每天放学后，我都直奔祖母家，饥不择食地找能吃的东西。锅里总有饭，碗都顾不得拿，直接用饭勺舀起来喝，凉爽可口，甘甜如饴。祖母做的豆豉、腌的鸡蛋更具特色，独有的味道至今回味无穷。
祖母对抗战始终是激情满怀的。祖母1927年生人，抗战之初只有十岁，贯穿八年抗战岁月的是逃亡、夜校和支前。深县东北方抗战时期，一方面是抗日武装斗争如火如荼，一方面是面临日伪一次次残酷清剿。民众颠沛流离、居无定所，祖母随家人过着食不果腹、朝不保夕的生活。逃亡中，有幸参加了识字班，课程虽断断续续，但好学上进的态度使学习突飞猛进，不久祖母就能自己看一些抗日书籍了。随着年龄增长，祖母加入了支前队伍，贴标语、演节目宣传抗日；做军鞋、磨米面支持抗日。年逾九旬时祖母对当年的抗战歌曲依然记忆犹新，时不时给我们唱几句。
燥热的农历五月，院落的菜畦边，仿佛还有祖母的身影。“拿一些艾叶吧，不招蚊子……”祖母的话又在耳畔回响。天上云舒云卷，地上人聚人散，2018年6月28日，我的祖母时代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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