杏红麦黄

初夏,杏子和麦子比着赛黄。但杏黄着黄着,就黄过了头,成橘红的了。这时的杏,最甜,入口就化成了糖泥。我还是一个乡下孩子时,对杏由青到黄再变红的进程,特别关注,至于麦子,我才不管。黄不黄的,和我有啥关系呢。
从杏还是黄豆那么大时,每天我就在树下转悠,替杏发愁,这么丁点儿,啥时才能大起来呢。如果时间是屋里墙上的那口挂钟,我可以随意拨来拨去,那么我肯定会一圈一圈拨快,直到树上的杏全都红透了。
但时间不听我的。我只能一天天等。杏大一点,再大一点,隐在绿叶里,始终像一双双羞涩的眼睛。比我还等不及的,是那种叫白头翁的鸟,头上一撮白毛,偷起嘴来一点儿也不害臊,经常飞来啄一口。
最先熟透的那个,一定是它们先偷吃了,留下大半个挂在那里。我不嫌弃,摘下来,嗯,确实最甜。等到满树的杏,像一双双喝醉的眼睛,树叶想藏也藏不住的时候,我会攀上树去,想吃哪个就吃哪个。
边吃边扔杏核。有的杏核落在墙角,风携来尘土慢慢盖住,第二年,就有小杏树嫩生生地招摇在春风里了。而我怎么也不会想起,这是去年我和风合作的结果。
娘对杏黄还是杏红不太在意,她最关注的,是麦黄。
麦粒还嫩着时,她每天都要去麦地一次,在地头,掐下一株麦穗来,用手搓,然后吹去外面的壳,只剩下青嫩的麦粒在手心。掐一下麦粒,看看还有多少水分。如果我在,麦粒最后肯定是进了我的嘴里。
布谷鸟天天从村庄上空飞过,一个劲催促:布谷,布谷,割麦种谷!
终于要割麦了。母亲不让我割,怕我割伤了腿。她只让我跟在她身后,将割倒的麦子归拢成一堆堆的,到时她用草绳一个个捆起来。但我心不在焉。
如果这时你恰巧经过那片田野,就会看到那个手里握着一簇麦子,却在东张西望的孩子。你不能埋怨这个孩子不能一心一意干活。要怪就怪田野,因为田野上诱惑太多了。一会儿蝴蝶飞来了,孩子去追。蝴蝶飞远后,蚂蚱来了,又去追。还有蝈蝈,还有野兔,轮番登场。野鸡有时也会咯咯叫着,低低掠过。
一个孩子从田野里得到的自然知识,要比从学校的自然课本里学到的多得多。何况,这比书本要有趣多了。
许多年后,在杏红麦黄时节,我从遥远的城市回到村庄,院子里的那棵老杏树,依然用它最大的热情呈出最甜的杏,给我。但我的味蕾却固执地认为,这不是当年的味道。
在田野的麦浪前,我怎么也找不到那个握着一束麦穗却东奔西跑的孩子。只看到,一个面目沧桑的中年人,在努力穿越时光的烟雾,眺望从前。
曹春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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