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王世雄
我与王世雄先生相识也晚，先闻其名，再识其人，后读其文。听王世雄之言，得王世雄之意；察王世雄之行，信王世雄之言；读王世雄之文，知王世雄之为人。其为人也若何？其为人也，喜则笑，怒则骂，旷达不羁，不主故常，潇洒飘逸如闲云野鹤；喜邀约二三好友，清茶一杯，声震四壁地谈天说地、论古道今，滔滔不绝、天花乱坠如讲经老僧；待客走屋静，便伏案搦管，写他的火一样热、冰一样冷、辛一样辣、艾一样香、酒一样烈、水一样淡的随笔小品，执着勤奋如耕作田亩的老农。但更多的时候，则是乐此不疲地编他惨淡经营的以黄土文化为主体的种种丛书。这时，他便如渡他人到彼岸的舟和桥，有黄叶化泥滋养新绿的风格和情怀。
一日，王先生出示他的即将付梓的《黄叶村拾梦》一卷。嘱我翻一翻，写个序文。我很是坦然地应了下来。坦然云者，是因为我们虽为忘年之交，但彼此之间不仅没有无法穿透的界壁与难以跨越的鸿沟，反而每每于意酣兴浓之际出言无忌，忘形尔汝。如此，倘再对王先生讲客套就显得非常的絮烦和多余。因此，不如赶紧打开这本拾梦的书，看看王先生讲了些什么，看看其中透示出王先生怎样的心灵世界。
集纳在这本书中的，多为短小简练、意味隽永、博杂宽广、真诚朴素的小品和随笔，其中既有他对人生和艺术、历史和现实的湛思慧解，也包含了他在黄土文化研究方面的劳绩和收获，我们从中可以读出王先生的人格和文格。
王先生的文章最吸引人的是那股激荡于字里行间的野性浩气。“气”是生命强力和激情冲力的象征，一个人只有如苏辙所讲“其气充乎其中”才有可能达到“其文疏荡，颇有奇气”（如司马迁之文）和“宽厚宏博，充乎天地之间”（如孟子之文）的境界。王先生正是在这股“气”的推激下进入了“气充文见”、“意新语工”的境界。这股浩气不仅使他的文章气韵生动充满张力，而且使他摆脱了固有的种种法式的框范，使他无论对历史还是对现实，对别人还是对自己，都能毫无顾忌地无情解剖，深刻批判，故而每有深中肯綮、鞭辟入里的惊人之论，给人以冷风割面、冷水浇背的冲击。如对冒险、对完美、对权力、对诽谤者，他的见解都是新颖、精警而幽默的，对人们关于这些问题的固有识见，构成了极强烈的推撞和颠覆。
王先生论文，喜言袁宏道《叙小修诗》里的“独抒性灵，不拘格套，非从自己的胸臆流出，不肯下笔”，“不效颦于汉魏，不学步于盛唐，任性而发”数语，奉为作文的圭臬。他文章的一大突出特点即是，见从已出，情真意切，随物赋形，不拘格套。无论是他由自己的“野人书斋”引发的议论，还是《“七品狗官”列传》里的“说法”；无论是他规劝青年文友的忠告，还是《一个庸官的自白》的“自由”；无论是《金色笔记》里的思绪，还是《散文要散》的见解，都是从他的心河里静静地流出来的，都是经过他悄思默想后认定的。从写法来看，他的文章常常是随笔写来，率性任意，散而不乱，意尽言随，真正达到了他心向往之的洪迈在《容斋笔记》自序中所讲的“意之所之，随笔纪录，因其先后，无复诠次”的境界。
其实，在这本随笔里，我最喜欢读的，还是“三秦风采”一编中关于黄土文化的随笔。这一组文章内容厚实，饶有趣味，写得也稳静闲雅，从容不迫，由此可以看出王先生平时在黄土文化研究上是很花心力的。他通过细致的观察和认真的调查，搜集掌握了许多第一手的材料，又有身临其境的具体感受。所以，他的这些随笔，不仅使人觉得生动真切，而且还反映出他作文作人的另一面：求实，认真，脚踏实地。
王先生自谓其文章“博而不深，杂而不精”，似乎有些谦虚得过了头。我想还是他对自己写文章的三个阶段的不同感受更能说明问题：起初他英华早发，十五岁就在《延河》杂志发表作品，一时少年得志，便觉天下文章皆可随意去写；后来读了些“理论”，受了些“指引”，便觉文章难写，竟至不知如何下笔；现在，经过多年苦苦摸索，复悟得文无定法，可随意写去，越散越好。他的话使我油然联想到《五灯会元》（卷十七）所载的青原惟信禅师讲自己悟道的三个阶段的话：“老僧三十年前见山是山，见水是水；及至后来亲见，知识有个悟处，见山不是山，见水不是水；而今得个休息处，依前见山是山，见水是水；大众，这三般见解是同是别？”我想对这段话的精义，王先生一定会粲然一笑，别有会心的吧！
（作者 李建军 系中国社科院文学研究所研究员当代著名文学评论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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